人鱼和人类可以相爱吗
作者：黎荔
这个硝烟四起的春节档，有人说周星驰的《新喜剧之王》的惨淡，说明这位喜剧之王已经强弩之末，走下神坛了。我倒是很怀念星爷2016年春节档的《美人鱼》，很喜欢那部电影，随便开个脑洞、抖个机灵、耍个宝，就能将狗狗叫旺财、蟑螂叫小强深深植入大众脑海的“喜剧之王”，中国的堂吉诃德式的人物，满脑子狂奔idea的孤独症患者，无论如何，他都为我们带来了许多永远有惊喜的神人之作。
记得当时，进影院前，看到宣传用的人鱼模型就觉得好污、好喜欢，几张星爷亲自手绘的宣传海报也是蠢萌得一塌糊涂。《美人鱼》观影的结果，至少，我被真真切切的打动了。爆笑效果如何？特技，幻想，讽刺，夸张，荒诞，错位，非理性，无厘头，言情，黑色幽默……林林总总汇集在一起，拼贴成了这部后现代主义作品，衔接紧凑全程无尿点，原汁原味的周星驰电影，为了你们将来笑到抽筋、笑出眼泪、笑到胃疼后脑勺疼、甚至笑到完全不能自理。无论评价是周星驰版的《阿凡达》，还是童话版的《色戒》，反正能把环保主题做得这么乐趣的也只是星爷了。走出影院，满脑子都是星爷亲手写的那首歌：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。
影片改编自安徒生的《美人鱼》，这是周星驰喜欢的一部童话。但影片除保留了原著中美人鱼上岸的情节，其他都做了大量的反转和改动。影片最后是一个Happy Ending，邓超跟小美人鱼林允相爱了，生活在一起了。于是，网上各种铺天盖地的挑刺吐槽来了，什么人物脸谱化，剧情不合理，人鱼和人类能够相爱吗？他们能孕育下一代吗？这有何文化依据？各种猜测，各种污，各种脑洞大开。这也是我走出影院后耿耿于怀、不吐不快的一个问题。
在西方的传说中，美人鱼有着金色长发，皮肤如花瓣一样柔软，眼睛像矢车菊一样清澈，在海洋里呼吸，与所有海中生物一起自在遨游，拥有永恒的青春和三百年的生命。安徒生童话里的小人鱼，曾经用歌声和疼痛做交换而舍弃鱼尾，换得双腿，只想和人类男子相恋相爱，最后，终究因为无法沟通而被辜负。原本的结局，是小美人鱼为了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成为泡沫。但是安徒生觉得这个结局太悲惨，就在最后给了小美人鱼一个灵魂，让她成为天使。美人鱼童话的诞生，使全世界的艺术家从中汲取了灵感，并对诸如音乐、绘画、芭蕾舞、歌剧、雕刻和动画艺术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。
其实，人鱼这个形象，在中国的古文献中早就已经出现了：《山海经》里记载人鱼的形象，当时的名字叫“陵鱼”。晋朝干宝写过一本《搜神记》，在卷12中记载：“南海之外，有鲛人，水居入鱼，不废织绩，其眼泣，则能出珠。”这里的“鲛人”，也就是人鱼了。哭泣时眼泪可以变成珍珠——这一点，似乎中西的人鱼倒是相通的。除了《搜神记》，西晋张华《博物志》和南朝祖冲之《述异记》，也都有类似记载，不过名字也有叫“泉客”或者“泉先”的。在古人绘声绘色的描绘中——也即如同《美人鱼》中人鱼师太所提到的——人鱼是非常友善的，他们游泳技术非常好，因此经常和人类交朋友，甚至还能帮南海的渔夫捕鱼。
从这些记载中看，人鱼应该和乌龟一样，本来就是水陆两栖的。不过，它们在陆地上是没有居所的，要是上岸，就得居住在人类的家里、或是人类废弃的住所或船只里。宋代《太平御览》记载说：“鲛人从水出，寓人家……将去，从主人索一器，泣而成珠满盛，以与主人。” 瞧瞧，渔夫与人鱼之间真是情深意重啊！至于人鱼怎么上岸，与人类如何交往相处，文献记载太简略，留下了巨大的想象脑补空间。他们之间产生跨物种的惊心动魄的爱情，也不是没有可能。世间情本来就是千奇百怪，再不可能的都会发生，并能修成正果。
按照人鱼师太的说法，人鱼曾经和姓郑的人类相爱，还有古画为证，看来星爷的想象力是有文化依据的。清朝时东莞人邓淳，曾在自己的著作《岭南丛述》中，提到过“遗种变人鱼”的学术观点。他考证说人鱼其实是在公元395年，当时还是东晋时代，浙江永嘉太守卢循率众举事，被大将、也是后来的南朝开国皇帝宋武帝刘裕击败。所以从北撤退到广东，占据番禹一带，结果又遇强敌，带着残兵乘着扁舟逃到大奚山三十六屿（就是今天香港的大屿山一带）隐居，离奇地一代传一代，就变种为人鱼。所以人鱼，也有一个名字叫“卢亭”，也叫“卢馀”，就是说这和卢循其人有关。《岭南丛述》中明确说：“大奚山三十六屿，在莞邑海中，水边岩穴，多居蛋变种类。……出没波涛，有类水獭，往往持鱼与渔人换米，或迫之，则投之水中，能伏水三四日不死……”这些人鱼，被认为是“蛋变种类”，我推测，古书中的人鱼就是疍家世族。
疍家人是对中国沿海地区水上居民的一个统称，主要分布于广东、广西和云南等省份。他们漂泊水上、以江河海洋为生，像浮于饱和盐溶液之上的鸡蛋，长年累月浮于海上，故得名为疍民。解放前他们因为常年漂泊海上，生活随着潮汐变化而变化，又被称为海上的“吉卜赛”人。对于疍家人的来历，学术界一直没有定论，大部分研究者认为疍家人是原居于陆地的汉人，秦朝时被官军所迫，逃入江海河上居住，以捕鱼为生，此后世代传承。从元朝到清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，疍民备受欺凌，他们没有部落，没有田地，以海为生。岸上的原住居民规定“疍民”不准上岸居住，不准读书识字，不准与岸上人家通婚。这样一个弱势族群，历史上与岸上居民之间是否也曾相爱？其中一部分疍民怎样向岸上悄悄发展，演变成为具有新的生活方式的“两栖疍民”，也许中国的人鱼传说，正是埋藏着大量历史密码的文化暗喻。
其实，也许考据都是多余的，周星驰电影，向来不求严丝合缝的逻辑推演和叙事结构，唯有惯用的直白说理和动情讲述，纯净之外，有着周星驰与世隔绝的难解孤独。《美人鱼》这部影片是配方正宗的久违周星驰风格，一如往常，仍痴迷于再简单不过的纯爱设定。周星驰所有的电影，都是自传。周星驰所有的隐喻，都是轮回。他一直用一个男孩的视角在看待自己未满的恋爱。《美人鱼》里面的好多台词和歌词，都感觉是星爷自己的内心独白。当年情深，不知几许，错过之后，徐徐回望，从过去到现在，爱一直在。
他还是那个星爷，以独具一格甚至离经叛道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。在《西游降魔篇》中，可以看到他对东方佛学的解读：有过执着，才能放下执着，有过牵挂，才能了无牵挂。在《美人鱼》中，他借人鱼师太的口，说出人鱼与人类相爱，只因一切生命都由海洋孕育，人鱼族和人类本是同类，随着大自然的变化，留在陆地上的变成了人，留在水里的变成了人鱼。人鱼的前世既然也是人，只是种类不同，人和人鱼相爱，当然是没有问题的。更何况爱是无解的，跨越一切设定和障碍，爱是忍耐和包容，爱经得起时间的考验，爱是永不休止。有人评论，针对当下内地香港的紧张关系，星爷借由《美人鱼》这部电影，告诉我们同属一族，内地人（邓超）和“蛋变种类”的香港人（林允）应该相亲相爱，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。所以，这部影片中，环保是个壳，内核是真爱，以牺牲和付出来证明的纯爱，当然是让人隐约心痛和悲情的。笑点与泪点同在，我准备好要笑成狗，你却让我哭了，你到底要不要负责？泪点低的同学入场，真的是要自备纸巾呀！
周星驰有一项神奇的技能，就是把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学故事颠覆成他想要的样子。人鱼和人类当然可以相爱，星爷，这就是你报复平庸的方式。他为我们造出五彩斑斓的光影梦，梦境各异，而始终不变的是，他对这个世界的爱。
周星驰电影安徒生